2005/08/30

在書店相遇

 
在書店相遇,真的是件蠻好玩的事情。今天去師大茉莉幫應叔拿書,看到了暌違已久終於出現的book在櫃臺上打滾,依然非常大小姐,可惜我沒帶相機。然後遇到了餅,第二次遇到她啦,上一次是遇到她跟六月。她說她天天來,有時就看一下會不會遇到認識的人。我其實不敢去茉莉去的那麼勤,因為並不想追過某人的消費名次。XD

已經放棄寫我的「禁書」了,因為一天到晚東買西買,有些雜書,記不記對我來說,並不是很重要。所以以後就只記重要的吧。像今天,看到了找尋已久的「聶魯達的信差」,馬上開心的抽下來,等很久嚕。另外看到了寫「戴珍珠耳環的少女」的作者Tracy Chevalier的書「天使不想睡」(Falling Angels),嗯,決定開始收她的書,就把這本拿了,另外借小地震的尋書單,找另一本「我的名字叫紅」。

前兩天把「地底三萬呎」看完了。我說我需要想一下,應該怎麼描述自己是怎樣去看這樣的一本書。當然,我也可以很快的用兩三句話下結論帶過去的,以便加入話題,把自己歸入「我已經看完了」的那一群,然後over,可是這不是我想要的。

我需要的是給自己一個交代。既然是我自己決定,即使有那麼多的「雖然」、「可是」,都還是耐著性子把書看完,那麼,即使沒有特別來電,沒有特別喜歡,好像就還是應該對花了這些時間的自己,一個更多的交代。「是為了自己的緣故」,當初就這麼不顧一切的對自己承諾的。

所以我格外的不想湊熱鬧了,尤其是當現在這話題正如此的狂燒著。我需要沈澱,還有安靜。把片段的東西,從三萬呎底下,挖出,並且連結成塊。拼成一種單單屬於我的,穩定的閱讀形狀。

2005/08/11

浪漫的極致表現

 


   這應該可以算是目前在我心中,浪漫的極致表現。
   一個修士,在森林某處,獨自拉著,大提琴。

   配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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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這張圖,折騰我好久。我以為可能記錯的其實一直都對,而我確定對的,其實是錯的。第一,這真的是柯洛(corot)晚期的畫作,1874,就在他去世前一年。然而網路上也真的完全找不到任何一張圖;第二,我一直記得那個修士穿了紅色的袍子,從去年在「農情楓丹白露展」看到後,就一直有這樣一種強烈情緒上的對比和震撼殘存在我的記憶之中:「一個穿紅衣的修士在森林裡拉大提琴」。結果事實上,他的袍子並不是紅色的,暗紅色的是那把大提琴。而這個情境,當初竟然強烈到讓我總是認為他穿著紅色袍子,可見那感覺有多浪漫了。(跟他其他帶有希臘神話主題的畫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柯洛晚期,其實畫了不少人物像,修士也常常出現在他的畫裡,只是他的角色和重要性都是定位在浪漫派的風景藝術(當然風景也一直都是他所執著的),他愛畫樹,而且總畫著細細的樹枝、葉片,陰影之中到處閃著一絲絲的金光,越到晚期越細瑣細膩,加上小小的,各自享受在大自然娛樂中的人們,如鄉村歌謠般的浪漫感也就越強。

這幅「拉大提琴的修士」讓我印象深刻的另一個原因,是他有著少見的思索之情,一反柯洛一向的優雅靜謐。修士身在自然之中,他低頭演奏著,彷彿投入了另外一個世界,演奏音樂,其實等於是在暴露自己的心靈狀態。一個照理說應當隨時維持著寧靜祥和的修士,他會拉著怎樣的曲子?他的音樂裡,又透露出什麼?

資料上說,柯洛終身未婚,他到處遊走,生活裡除了繪畫,還是繪畫,有著一個不起波瀾而平穩的人生,並且是個好好先生。但是真的就是如此?

有注意到他背後那些朦朧模糊的樹影嗎?他們似乎,被音樂影響而晃動的不怎麼平靜。

2005/08/10

誰偷了維梅爾?

 
在《寫信的女士》被偷,小偷公然在報章媒體發信挑戰權威的一個多月後,一本由一位著名藝術史學者寫的《維梅爾的困局:現在該怎麼辦?》的書出現在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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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提到這件可怕的犯罪案帶來的所有正面影響。人們從來不曾這麼興致高昂的看畫和討論繪畫作品。他們仔細對照畫裡的家具、磁磚、鉛條玻璃窗的結構、緞布裙子的縐摺。他們也議論紛紛的比較一些細節,好比指甲或腕骨上的反光,編織提藍的握把或頭髮捲曲的模樣。他們以買新車或電器才會用的嚴格、犀利眼光來檢視藝術作品。處處可見成群的人們在維梅爾的畫前指指點點、口沫橫飛的爭論。博物館、美術館這些地方變的更熱鬧滾滾、更有人氣。

有史以來第一遭,許多「未受訓練」的平常人意識到,他們能對一件藝術品的價值表達意見,也相信他們的意見能改變現狀。有史以來第一遭,許多人瞭解到歷史的長流是多麼黑暗、多麼善變。一位藝術加身後沒有留下任何個人書信文件,幾百年過去了,誰能保證藝術加的學生或膺品畫家不會利用他的名字來牟利?還有,一想到能糾正幾百年來的錯誤,並指出那些博物館和大學裡的專家並不像他們所想得那樣厲害,也具有無法抗拒的誘惑力。

小朋友們也在想為梅爾的事情。他們和朋友一起比較、寫心得、參觀博物館。許多人說他們以前不知道這些老畫竟然也能這麼酷。他們從不知道博物館裡的藝術品竟然這麼神秘,連大人也不懂他們的意義,或它們從何而來。


  from《誰偷了維梅爾?》(Chasing Vermeer) 天下遠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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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應該可以算是一本青少年偵探小說。昨天去政大書城要找《多桑》沒找到,抬頭看見它的海報,隨後再晚一些,小地震幫我在師大茉莉找到它。如果要套一句這本書裡的中心主旨,我會說,「所有事物都以某種方式互相關連,只是沒有人用科學名詞解釋罷了。」然後我要寫下一串的關鍵字,以某種數學或符號模式解讀他們,最後,說不定我就創造出了一部的《傅科擺》台灣版?不過這樣的經驗,對常在書店書堆中尋覓翻滾的人來說,應該也沒有如此神秘不可言。

「又一本維梅爾」,這會兒不知道要說什麼?

由於整本書的設計就是讓人感覺是要以此當作一種教材延伸的(甚至在扉頁附上了五連塊),我因此沒有給予它太高的標準,作為誘發興趣的入門,故事和人物性格上的淺顯,以及一些「破案」細節邏輯上的省略,也可以當作某種妥協和必須。期待青少年換種角度看科學、換種角度看藝術,或許才是作者創造整個故事背後的目的。

凱薩琳華森是怎麼說的?「什麼是藝術?又何謂好壞?由誰來決定?」這大概是被科學收編,被博物館收編、被消費文化收編的當代藝術,追問到最後永遠得面臨,而且沒有回頭路可走的困境吧。

2005/08/08

奇士勞斯基論奇士勞斯基(六)十誡

《十誡》

《十誡》嘗試描述十到二十個人的十個故事。這些人各自面臨特殊的狀況而做掙扎。這些狀況都是虛構的,但他們也可能發生在任何一個人身上。這些人領悟到自己在繞圈子,他們並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我們每個人都變得太自私、太愛自己和自己的需求,其他人便在背景中消失了。照理說,我們都為所愛的人付出很多,可是當我們回顧過往,就會看到自己雖然付出了那麼多,卻從來沒有花精神或時間去擁他們入懷,對他們說句好聽的、溫柔的話。我們無暇談論感情。我想那才是真正的癥結所在。或是我們沒有時間感受與感情有密切關係的激情。於是我們的生命就這樣從我們的指隙間流逝了。

基本上,我這些人物的表現和其他電影裡的人物沒什麼差別。不過在《十誡》中,我把重心放在他們內心中,而非周遭的世界。以前我所處理的題材經常都是外在的環境,陳述周遭發生的事件,以及這些事件如何影響人群,然後人群又如何影響這些事件。現在,在我的作品中,我經常把這個外在世界拋開。越來越常出現的題材,是那些回到家中,把門關起來面對自我的人們。

我們在構思《十誡》的時期,常常想到這些問題。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什麼是謊言?什麼是真相?何謂誠實?何謂不誠實?它們本質為何?我們又該以什麼樣的態度來對待它們?

我在拍《十誡》時所想出最好的主意,就是每部影片都找不同的燈光攝影師來拍,因為我覺得這十個故事的敘述方式應該彼此稍有不同。結果棒極了。我讓以前跟我合作過的攝影師自己挑選影片,至於首度合作的那幾位,我試著找出我相信會比較適合他們、或令他們感興趣的點子,甚至影片。

儘管這些影片各不相同,最後拍出來的視覺效果卻出奇地一致。對我來說,這似乎證明或意味著,劇本精神存在的不爭事實。無論攝影師使用何種器材與方法,只要他夠聰明、有才華,就能掌握那股精神,使它自然流露出來。無論攝影技巧或燈光多麼不同,那股精神能決定影片的精髓。

《陌生人》

在所有影片中你都可以看到一個男人在到處閒逛。我並不知道他是誰,大概只是一個旁觀者吧。他旁觀我們的生活,對我們不甚滿意。他來到此地,觀察一陣子,然後又走了。他在第七集沒有出現,因為我拍他的感覺不對,必須把他剪掉。他在第十集裡也沒有出現,因為那一集裡有一個關於賣腎的笑話,我覺得或許這不應該讓那樣的人看到。或許我錯了。或許我也應該讓他在那一集裡出現。

劇本裡本來沒有那個男人。我們的文學指導魏台克‧贊拉夫斯基(Witek Zalewski)當我們在寫十誡的劇本的時,不斷對我說:「我覺得好像少了什麼東西,克里斯多夫,少了東西!」「少了什麼呢?魏台克?你覺得少了什麼?」「我說不上來,但是我們少了一樣東西,劇本裡找不到。」我們一直討論、討論、討論、討論,最後他告訴我一個關於波蘭作家威漢‧麥克的小故事。這位麥克先生去參加一次試映會,後來麥克說:「我非常喜歡這部電影,尤其是墓園裡的那一幕,」他說,「我真喜歡那個在葬禮上出現的黑衣男子。」導演說:「很抱歉,不過裡面並沒有什麼黑衣男子。」麥克說:「怎麼可能?他就站在畫面前景的左邊,黑西裝,白襯衫,黑領帶。後來他走到畫面的右邊,然後就走掉了。」導演說:「裡面沒有那樣的人。」麥克說:「有!我看到他了。他是我在這部電影裡最喜歡的人。」十天之後,麥克就死了。贊拉夫斯基在告訴我這個小故事、這個事件之後,我就瞭解他覺得缺少的是什麼。他指的是那名穿著黑衣、並非每個人都看得見的、就連那名年輕導演也不知道他出現在自己電影中的男子。這位旁觀者對於正在發生的事件不具任何影響力,但是如果被觀察的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就代表著某種徵兆或警告。那時我終於瞭解魏台克覺得缺少的東西,於是我創造了這個角色。有些人叫他「天使」,但是在他去拍攝現場的計程車司機卻叫他「魔鬼」!但是在劇本裡,我們總是稱他為「年輕人」。

2005/08/06

奇士勞斯基論奇士勞斯基(五)人生與價值

 
《人生與價值》

遇到不公正的事時,有兩種應付的辦法;一種是說:我恨他們,我將對抗他們,直到我死。然後你就去對抗他們!我的態度卻不是這樣,我正好相反;我的態度是:即使有不公正的事件發生,有人表現得很惡劣,以我的觀點來看,我必須試著去瞭解那個人。無論他們是好是壞,你都必須試著瞭解他們為什麼會這樣。我認為這個方式和對抗一樣有用。我總是企圖瞭解這類的人。

我認為「誠信」是一種極其複雜的組合。我們永遠不能十分篤定地說:「我很誠實」或「我不誠實」。我們所有的作為與曾經面臨的狀況,都是我們沒有其他出路的結果。就算有別的選擇,那也非比較好的選擇,而只是和原來那個選擇比起來顯得好一點而已。換一個方式講,就是兩害取其輕的選擇。當然,這即是所謂誠信的定義。我們都想百分之百的誠實,但我們辦不到。每天你必須做各式各樣的決定,永遠無法百之百的誠實。

我相信每個人的生命都值得細心審視,都有屬於自己的秘密與夢想。人們羞於談論自己的生命,因為覺得難堪,不願揭開舊創,否則便是害怕自己顯得守舊、多愁善感。每天我們都會遇上一個可以結束我們整個生命的選擇,而我們卻渾然不覺。我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是什麼,也不知道未來有什麼樣的機遇在等著我們。我所謂的命運是指一個地方、一個社交團體、一份專業生涯、或是我們從事的工作。在情感的範疇裡,我們可以享受較大的自由,但在社會生活的範圍裡,我們卻大大地受到機遇的主宰。

我認為一個人在懂得真正關心自己,以及關心別人之前,必須先經歷苦難,真正瞭解苦難是什麼,這樣你才會傷心,才會瞭解傷心是什麼感覺。如果你不懂得痛苦,就不會懂得不必忍受痛苦的滋味,當然也不會因此而心存感激。

我很怕那些企圖教我一些事或想指導我找到目標的人物,對我或對任何人都一樣。因為我不相信別人能讓你找到目標,除非你自己找到它,我對那一類的人具有近乎偏執的恐懼感。

我害怕這些指你走上正途、這些「知情」的人士。因為老實講--我對此真的深信不疑--沒有任何人真正知道任何事,除了極少數的例外。非常不幸,這些人物的行動通常都以悲劇收場--像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或是史達林主義之流。我深信史達林與希特勒都十分清楚他們在做些什麼,他們清楚得很,那就是實情!那就是狂熱主義!那就是覺得自己知情的結果!下一刻,軍靴就出現了。那些事件的結局永遠都一樣!

我對參加任何降靈儀式都不感興趣,不過我認為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種需求——不只是需求,更是一種基本的感覺。我們覺得那些自己曾經愛過、對自己十分重要、卻已經離開我們的人,其實一直都在我們的周圍及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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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個不太流行的觀念,我認為人性本善。人天生都想作好人。問題來了:如果人性本善,那麼邪惡從哪裡來?我並沒有一個十分合乎邏輯、又有道理的答案。我的理論是:一般來說,邪惡之所以會滋生,是因為人們總會在某個階段發現到自己沒有能力行善。邪惡的因是挫折感。無論人的改變是有意識、或無意識的,我們也不可能對人為什麼無力行善做出結論,因為理由太多了。

我認為能夠提供絕對仲裁的標準的確存在。不過當我說我想到的是上帝時,我指的是舊約,而非新約的上帝。舊約裡的上帝是一位要求很多、很殘酷的神。祂毫不寬貸,殘忍地要求子民服從祂定下的一切規矩;而新約裡的上帝卻是一位蓄著白髮,寬容且善良的老頭子,任何事都能得到祂的原諒。舊約的上帝賦予我們極大的自由與責任,他觀察我們的反應,然後加以賞罰,想求得祂的寬恕是不可能的事。他是永恆、明確、絕對(而非相對)的仲裁。一個仲裁的標準理當如此,尤其是對象我這樣不斷在尋覓、懵懂無知的人而言,更應如此。

另一個問題是:我們是否應該活在對罪惡的恐懼之中?這又是個完全不同的問題。它源於天主教及基督教的傳統,這個傳統又和猶太教的傳統不盡相同。這也是我為什麼提出舊約及新約上帝的原因,我認為這樣的權威的確存在。但我不認為這個世上有絕對的正義這回事。我們永遠不可能得到它。唯一的正義存在我們心中的那把秤上,而我們的秤非常微小,我們既卑微、又不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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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零年代中期,波蘭被紊亂與脫序主宰著。緊張、無望的情緒,以及對更惡劣的未來的恐懼,呼之欲出。我指的不是政治,而是一般人的日常生活。我感受到大家在禮貌的微笑後隱藏著對彼此的漠然;還有一種迫人的印象,覺得自己看到越來越多不知為何而活的人們。

我想,無論你住在哪裡,一般來說,每個人都很孤單。我經常目睹這種情況,因為我在國外工作。我看到人們最大的困擾,以即使他們自欺最主要的原因——因為他們都不願意承認——就是孤寂。他們沒有可以談論重要話題的對象。事實是,因為現代生活越來越舒適,反而抹殺了許多過去對我們十分重要的事。每件事都變的太過虛浮。

我還有一個越來越強烈的印象:雖然人都寂寞,其弔詭的卻是大部分的人都想發財,以便享受遠離他人、獨自一人的奢侈生活。他們想住在一個遠離人群的大房子裡,去那些大得沒有人會坐在他們旁邊、聽得到他們談話內容的餐廳用餐。同時,人們又極端害怕孤寂。當我問:「你真正怕的是什麼?」我最常得到的答案是:「我怕一個人!」當然也有會回答說他們怕死,可是大部分的人現在都會說:「我怕寂寞!我怕一個人!」可是每個人又都渴望獨立。

奇士勞斯基論奇士勞斯基(四)拍電影

  
《關於拍電影這件事》

只有當你描述過一件事物之後,你才能夠對它進行思考。

我不斷提醒那些跟我學劇本寫作及導演的年輕人,必須審視自己的生命。不是為了書寫或寫劇本,而是為了自己。我總是對他們說,試著回想曾經發生過哪些重要的事,使你們今天會坐在這張椅子上,跟周圍這些人在一起。發生了什麼事?是什麼把你帶領到這裡來?你必須明白這一點。那才是起點。

我也試著理解是哪些東西把我帶到自己生命的這一點上,因為如果你不作這樣真實、徹底且毫不寬貸的分析,就不可能講好一個故事。如果你不瞭解自己的生命,那麼我想你也不可能瞭解你故事中任何一個角色的生命。哲學家明白這一點,社會工作者也明白這一點,但是藝術家更應該明白這一點——尤其是那些講故事的藝術家。對那些傳述生命故事的人而言:能夠真正了解自己的生命是絕對不可或缺的。


我拍過的電影,從第一部到最近的幾部,每一部都在講一群找不到自己方向、不曉得該如何生活、不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的人——一些迫切在尋找的人們,他們企圖尋找一些最基本的答案,像是: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早晨為什麼要起床?晚上為什麼要睡覺?又何苦再起床?從這次醒來到下次醒來之間,該如何打發時間?你該怎麼過日子,才能讓自己在早晨的時候能夠心平氣和地刮鬍子或化妝?

車站(DWORZEC)裡安插一個旁觀者來目睹一切,這是後來才加上去的。我甚至記不得劇本裡是不是這樣註明過。當時我們覺得故事線略嫌薄弱,電影因為缺乏任何動機,似乎無法推展,於是就把這個男人放進去,由他去觀察一切,就好像他清處理面的每一個人似的。其實他並不認識那些人,他只是自以為自己知道而已。(p130)

一個中心思想在紀錄片中佔的地位可能性很多,但對劇情片來說,它永遠都是最先形成的東西。我的電影總是先有一個想法,然後才慢慢琢磨出以這個想法為基礎的敘事內容。也就是先有一段簡單的陳述或宣言,然後我才慢慢的為它摸索出一個表達形式。

紀錄片的推展主要需藉助作者的想法;戲劇的推展則需要藉助動作。我想我的電影一直有一個傾向:推展他們的動力總是想法多於動作。或許這正是他們最大的缺點。無論你做任何事,都應該有一貫性。而我卻從來不擅長描寫動作。在我的研習會裡,我們經常會去分析一部電影保留其原有概念的程度。為什麼想拍一部電影?你總是會有一個最早的感覺,然後經過一、兩年或五年的時間,最後的成品才會出現。這個成品只忠於最早的那個想法,和後來發生的種種事件並沒有什麼關連。

每部電影都是一個陷阱,你一方面想表達某個觀點,另一方面又想拍出一些不太一樣的事件。

我是那種很捨得與整段題材告別的導演。扔掉好的、美的戲,或是花大錢、難度高的戲不會令我感到遺憾,只要他們對電影來說是多餘的,我便會無情地把他們扔掉——甚至還能得到某種快感!拍的越好的部分越容易下手,因為我知道他們被放棄的原因,不是因為品質不好,只因為他們不是必要的。

一旦我看清楚那是不必要的,我就真的能夠毫無難色地把它剪掉。這是年輕導演的另一個問題,他們太難割捨自己的題材。每樣東西都必須派上用場。我做的每件事情都很美,他們想。事實上,大部分卻都毫無用處。我們全犯過這類錯誤。最困難的部分就是認清什麼才是不必要的。

我不喜歡「成功」這個字眼,也總會強烈地否認自己已經成功了,因為我根本不懂這兩個字的意義。對我來說,成功意味著達到我真正想要的,那才是成功,而我真正想要的東西或許永遠遙不可及,所以我從不透過這個字眼去看事情。

我不拍隱喻。隱喻是給人讀的。它是個好東西。我總是想攪動人們的心情,讓他們想去做某件事,無論是把他們拉近故事中,或是給予他們分析這個故事的靈感。重要的是,我能夠迫使他們去做某事,或是以特別的方式感動他們。這就是我一切作為的目的:讓人們去經驗某些事物,無論是用理智或感情去經驗,都無所謂。你拍電影是為了給人們一些東西,將他們帶往另一個地方,無論那個世界是屬於直覺抑或知性的世界,都是好的。

拍電影應該為著別的理由:想說些什麼;想講一個故事;想呈現某人的命運。但是你不能只為了想拍片而拍片。

我拍電影的才華有限。我必須窮極一生去攀爬,而且永遠無法抵達,我完全清楚這一點,我只是不斷地往前走。如果別人不想或不能瞭解這是一個永恆的過程,他或她當然會不停地說我目前所做的每件事都和過去作的不一樣,比較好,或比較壞。但對我而言,無所謂好壞之分,全是同一樣東西,只不過往前踏了一步而已。根據我自己的價值標準來判斷,這小小的每一步都讓我更接近我那永遠都達不到的目標。這個目標是要捕捉存在於我們內心的東西。

我最喜歡的觀眾是那些說電影在講他們自己,或對他們產生特殊意義,以及改變他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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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黎城外,有一位十五歲的小女孩走到我面前,告訴我她才看過《雙面薇若妮卡》,她看過一遍,兩遍,三遍,而她只想說一件事;她現在瞭解真的有靈魂這個東西。以前她不知道,但是現在她曉得靈魂確實存在。這個插曲很美,為了那個女孩拍《雙面薇若妮卡》是值得的。工作一年,犧牲那麼多金錢、精力、時間、耐心、虐待自己,戕害自己,做上千種決定,只為了讓一位巴黎少女領悟靈魂真的存在,就值得了!這些人才是最好的觀眾。這種人不多,但或許還有一些吧!

2005/08/05

奇士勞斯基論奇士勞斯基(三)紀錄片與劇情片

 
奇士勞斯基的電影最好關起門來,熄掉所有燈光,拔調所有通訊設備,一個人看。
 
《從紀錄片到劇情片》

什麼才是紀錄片?對於你拍攝的題材或人物,你必須做多深刻的認識,才能夠在一定的時間內,捕捉到真正重要的東西?這些問題和紀錄片有關,和劇情片無關。

那個時候,只要是紀錄片的攝影機能夠拍攝的題材,我全感興趣。共產黨所描述的,是一個世界理想的狀態,而非真實的狀態,我們則企圖敘述這個世界真正的樣子。要描述一件從來沒有被任何人描述過的事物,是一件令人神迷的工作,就好像你在賦予某樣東西生命似的,實際上也有點這個味道。如果某件事物從來沒有被任何人描述過,那麼它等於還未正式存在。在我們描述它的同時,就等於讓它活過來。

快從電影學校畢業的時候,我寫了一篇名為<現實與紀錄片>的論文,力陳每個人的生活裡都充滿故事與情節。既然現實生活中已經有這些東西,我們何必曲意去創造呢?你只需要去把他們拍攝出來就可以了。後來我試著拍攝那樣的電影,結果只拍了一部——《初戀》(註:那是針對一對年輕的新婚夫妻,從結婚、找房子,到懷孕生子,長達一年的跟拍)

本來我害怕拍這部片子會造成不好的影響,但結果都很好。我怕他們會被片子的效果沖昏頭,開始覺得自己是大明星。後來我發覺那樣的事不會發生。我選那一對夫妻的原因之一,是因為我注意到潔西亞(妻子)雖然年僅十七歲,卻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麼,而且會非常積極地去追求。而她想要的東西很簡單:生個小孩,結婚,作個好太太、成為受人尊敬的女人,有一點錢。那就是她的目標,當然後來她全都設法達成了。我知道他不會因此自負地改變自己的人生觀,比方說,從此就覺得自己可以當演員,去演戲。她非常清楚那個世界不屬於她,而她對那個世界也絲毫不感興趣。

我個人認為,我們不應該利用紀錄片來影響片中人物的生活,無論是好,是壞,都是不對的。紀錄片不應該造成任何影響,尤其是關於人物人生觀的部分。這一點你必須分外小心,這是紀錄片的陷阱之一。

轉捩點--車站

(拍攝車站其間發生了一件事,成為最後一道通牒,使他領悟到自己踏入了是非之地,決定不再拍紀錄片。他們用半隱藏式的攝影機,觀察大家對車站寄物櫃的反應,有天夜裡警察沒收了他們的當夜拍到的所有膠片及負片。當天有個女孩謀殺了自己的母親,把她大卸八塊裝進兩個皮箱裡,警察懷疑她把皮箱放在車站的寄物櫃裡,所以他們沒收他的膠片,希望可以在上面指認她。他們並沒有拍到那個女孩,但如果他們拍到了呢?這件事讓他領悟到,無論他是出於自願或迫於無奈,他發現自己已經變成了警方的線民——這是他從來不想做的那種人。)

並不是每件事情都可以被描述的。這正是紀錄片最大的問題。拍紀錄片就好像掉進自己設下的陷阱一般。你越想接近某人,那個人就會躲的越遠。這是非常自然的反應,誰也沒有辦法。如果我想拍一部有關愛的電影,我總不能在人家躲在房間裡做愛時,跑進他們的房間裡去拍吧!如果我想拍一部關於死亡的電影,我也不可能去拍某人真正死掉的畫面,因為那是非常私密的經驗,誰都不應該在那個時刻受到打擾。我注意到當我在拍紀錄片時,我越想接近吸引我注意力的人物,他們就越不願意把自我表現出來。

我害怕那些真實的眼淚,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有權利去拍攝它們。碰到那種時刻,我總覺自己像是一個跨入禁區的人。這就是使我逃避紀錄片的主要原因。

2005/08/04

奇士勞斯基論奇士勞斯基(二)政治

 
《關於波蘭與政治》

反猶太主義和波蘭國家主義都是我們國家歷史上的一個污點,我想我們永遠無法擺脫它。

我這輩子兩次企圖接觸政治,兩次結果都很慘。我有一種痛苦的感覺,就好像剛走進一間我根本不應該進去的房間。那些我非做不可的妥協--我當然不斷的在妥協--那些妥協令我難堪,因為他們不是我個人的妥協,卻是我以別人的名義作的妥協。這實在太沒有道德了,因為,即使你可以為某些人做些好事,替人們拿到一些他們需要的東西,但總有人必須為這場交易付出代價。你付出的是精神壓力,別人卻在做真實的付出。

波蘭共黨時代留下來的那些人物,現在個個都在寫回憶錄或接受訪問。這類出版物到處氾濫。每一位政客、藝術家和電視人物都在寫過去他們如何如何好,你不曉得誰才是壞人,你找不到一篇訪問或一本書裡,有人承認自己犯了某種罪過。每個人都是無辜的,政客是無辜的,藝術家也是無辜的。當你公開表達自我,依你自己的觀點來看事情,你總是對的。但是你是否能坐在鏡子前面面對自己,承認自己這輩子犯過的種種錯誤?那又是另一回事。我從來沒有看過任何一個人公開寫到自己該為什麼錯誤負責,或自己曾經做過一些愚蠢而無能的事。

如果我們能夠知道這些人寫書的目的,到底是為了在別人面前替自己辯護,還是為了在自己面前替自己辯護,一定很有意思。可是我們永遠不可能知道。這其實是一個牽涉到邪惡的基本問題。邪惡的本質到底在哪裡?如果它不從在我們的心裡,那麼它在哪裡?邪惡不在我們體內,它永遠都在別人體內。

波蘭人崇拜道德判斷,熱愛批評,喜歡把自己認識的人,甚至是不認識的人通通拿來分類,貼上標籤。我總是要問:抱歉,是誰在作道德判斷?誰在評斷別人?他憑什麼比我更有資格批判?他為什麼要批判?他知道真相嗎?

在戒嚴法實施期間,我領悟到政治其實並不是這麼重要。當然,從某個角度來看,政治決定我們的角色,准許我們做某些事,或不准我們做某些事。但政治並不能解決最重要的人性問題。它沒有資格干預或解答任何一項攸關我們最基本的人性或人道問題。無論你住在共產國家或是富裕的資本主義國家裡,一旦碰到像是「生命的意義為何?」「為什麼我們早晨要起床?」這類的問題,政治都不能提供任何答案。

即使我的電影在講述與政治有關的人物,我也總是試著去發掘他們到底是怎樣的人。就連在《影迷》中出現的那位代表另一方的供場監督,他把主角的影片拿來剪掉幾場戲,但他仍是一個人。透過《影迷》我想探討、發掘在他行動背後的動機。他只是個頭腦混沌、執行決策的人?他忮求安逸的生活?還是他有他自己的理由。獲許我並不同意這些理由,但那還是理由。

2005/08/03

奇士勞斯基論奇士勞斯基(一)家鄉、家人

 
註:這一系列「奇士勞斯基論奇士勞斯基」的書摘,是為了辦公室的電影小組正在看十誡而把書翻出來,重新讀過並且摘錄的。是讓自己做一點功課。所以即使知道已經有語錄,還是自己再做一次。目前是摘到十誡結束,因為到了雙面維諾妮卡和藍白紅系列,他是個別而深入的談他對整部片子的想法、概念,摘錄反而變的沒有什麼意義了。

關於奇老,他是我非常非常喜歡的一個導演。他的電影,常常讓我覺得看過後有太多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反而不知也不願訴諸於文字。不過大概不是每個人都會這樣被電到。這份書摘,算是一個開始吧,希望自己可以為同事把十誡裡面缺的幾個導覽補上。

奇士勞斯基的電影最好關起門來,熄掉所有燈光,拔調所有通訊設備,一個人看。
※ ※ ※ ※

《家鄉—波蘭》

我對波蘭的愛,有點像一對結婚很久的夫妻,對彼此一清二楚,覺得有點煩膩,但是一旦其中一個人先撒手,另外一個一定隨後跟去。

我不覺得自己是個世界公民,仍然自覺是波蘭人。事實上,任何能夠影響到波蘭的事情,都能直接影響我:我從不覺得離這個國家遠道可以不用再關心它。對所有政治遊戲,我已不再感興趣,但是我在乎波蘭本身。它是我的世界,我出生的世界,毫無疑問地也將會是我落葉歸根的世界。

對我們歐洲人來說,回祖厝在我們文化歷史中有它特殊的意義。你可以在《奧德賽》(Odyssey)中讀到,甚至在其他的文學、戲劇及藝術中找到,經過那麼長遠的歲月,祖厝已經成為一套價值觀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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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

我們和父母的關係永遠都不可能公平。當我們的父母在他們最輝煌的時代、最好、最有精力、最生龍活虎、最充滿愛意的時候,我們並不認識他們,因為我們還沒出世,否則就是年齡還太小,不懂得欣賞。等到我們慢慢長大,開始瞭解這些事以後,他們已經老了。

現在的人沒有時間談愛,因為每個人都各過各的,我們都有自己的家庭和自己的子女。當然我們會試著打電話回家,說句:「我愛妳,媽。」但那不是重點。我們不住在家裡,總是在別的地方。而實際上,我們的父母最需要的是我們留在他們身邊,他們仍然覺得我們很小,需要照顧。但我們卻拼命想掙脫這種被照顧的關係,我們也有權利這麼做。這就是為什麼我覺得子女和父母——尤其是父母對子女——的關係是如此的不公平。不過事情非這樣不可,每一代都必須忍受這種不公平的待遇。或許最重要的事,是在適當的時機有所領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