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風信子藍的少女(四)
流小冰前言:
就整本書的結構而言,這是接下來最後一個故事的引言,這幅想像中的畫裡那個穿風信子藍的女孩,她是個怎樣的人,她在想什麼,以及作者Susan Vreeland透過這個女孩想要說的是什麼,要直到最後才會自這個女孩的嘴裡,在讀者面前揭曉。
但一來因為畫是想像出來的,所以作者用了什麼「元素」反而比畫「整體」是什麼重要;二來,這個段落對維梅爾作為一個藝術家在對創作的熱情和面對現實的心理掙扎,刻畫深入,讓這個畫家的形象整個在我們面前鮮活了起來,也比「戴珍珠耳環的少女」裡所呈現的那個幾乎完全沈默、神秘的維梅爾要有「人味」許多。
因此摘這篇書摘時,我有很多的感動。不管是關於創作,或是關於畫的描寫。(當然,它也有敗筆,就是無端跑出了一個會對他老婆施暴的精神異常小舅子,有幾分想要增加他家庭關係悲慘性的味道,但很不成功,就被我整個省略了。)
幾點值得補充的,關於維梅爾稀少背景資料中,幾個特別會被人注意和談論到的(八卦?),其一,維梅爾的畫作數量非常之少,一共只有30幾幅上下;其二,維梅爾是新教徒,據說後來改信天主教(因為老婆卡特琳娜家是天主教),當時的荷蘭是喀爾文新教地區,天主教徒十分少數;其三,維梅爾和卡特琳娜一共生了十一個小孩。
另外,這篇其實昨天就摘好了,但是我為了想要能夠有清楚圖文對照傷透腦筋,結果好像還是想不到好方法解決。為了要能看到整體的氛圍又看到清楚的局部,圖需要蠻大的,而我又很希望那些裡面所提到的細部能準確的被搭配對照,這樣大家才能「看見」他這裡在描寫的,到底是什麼東西。比如說,同時看見整張「倒牛奶的女人」和她的袖褶,看到整體性的莊嚴感,和袖褶細緻的塗敷。還有一些他很喜歡用的室內物品,如水瓶、水杯......真是很想把自己手上有的每一張圖都貼上來,不過,因為這個blogger寬度很窄,整體視覺上來說,要如我希望那樣完美的圖文搭配,好像辦不太到。我只能盡力而為,但效果有限。就請大家看看文字,看看局部,然後再回頭看看畫,勉力想像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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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一個畫家的掙扎
他的畫從四面八方將這間房間變暖了。
「台夫特風景」,大幅畫,單獨掛在遠處牆上,璀璨耀眼。城市醒來之前清晨那種屏息的寂靜。畫中唯一的演員是光線,從上方流瀉到遠方的「新教堂」高塔上和遠處城裡眾多的橙色屋頂上。(局一)。前景中的城牆、史希登和鹿特丹城門,甚至捕沙丁魚的漁船,全都動也不動,顏色更暗,那是因為在雲影之下,尚未醒來。(局二)。在這樣的沈寂瞬間,會有任何人感受到上帝的恩典嗎?
(局一) (局二)
他渴望安靜。任何突如其來的吵鬧都可能使他運筆的角度有差池,那麼光線就不會正確的顯現在畫筆刷毛所留下的溝槽上,他就必須重新再畫一次。多塗這一道顏料,這個畫裡的錯誤就會比周遭高出像絲線一般的厚度。這是他無法掩飾的。他每次看畫時它都會在,對著他叫擾。如果今天他看到任何像那樣的敗筆,他會癱瘓的。
(局三)
不過他仔細端詳畫裡的精確處,這些都是他畫筆權威的印記。近看之下,畫中鹿特丹城門頂藍色石板瓦那釉彩的光滑中有種安逸的感覺,前景的厚塗屋瓦沙沙的紋路中也有股安適的味道。(局三)。
1658台夫特街道
彼得把「小街」移到「台夫特風景」旁邊了。他喜歡這兩幅畫如此靠近,你可以看見「小街」那種親切、靜寂的尋常味道被放在整座城市的宏偉氣勢旁邊。他血流加速,感受那條小街上紅色活動窗的驚人的絕對必要性,以及那些靜靜的過著各自生活的人們的親切感。(局一、局二)。一個女孩背對著觀者跪在路邊,她那質地粗糙的赭色裙子鼓在身後,像是一個巨大的、充滿空氣的南瓜。(局三)。這幅畫使他再一次的感到滿意,他看過自己的女兒們像那樣蹲著,快樂地全神貫注在一件事情上。
(局一) (局二)
(局三)
「我知道你認為畫必須表現出某種真理」彼得用一種誇張而慢條斯理的語調笑著說。「不然,至少也該反映一點現實。」
要讓一幅畫能說出他認為是真實的東西,需要反覆思索,有時候甚至一連幾個月都無法有任何動作。他不能強要自己發現真理,不過他可以讓自己全心全意投入一幅畫或一個主題上,就像那個在路邊探看什麼東西的女孩,全神貫注在自己所做的事情上一樣。然而現在如果沒有任何主題自動出現,他便躊躇不前,並因為想要繼續作畫的自私而感到一股罪惡感。
「一個人一生只有時間作一定數量的畫,」約翰說。「他最好謹慎挑選。」
他總是感到掙扎,無法確定自己畫的究竟是不是真實的人生。只要他的畫一接近完成之時,他就會有一種羞愧的驚怕,怕再次去接觸到家庭和家人的現實。
1657窗前讀信的女孩
他注視著流瀉到「窗邊讀信的女孩」雙手上的黃赭色亮光。
「這個世界哪裡還需要一幅一個女孩單獨站在房間裡的畫?或者再一百幅的這種畫呢?」
「世人還不完全知道自己需要什麼,」彼得說,「但是將來有一天你另一幅窗邊女人的畫會給人帶來一些東西。」
「要畫畫喔,約翰,要繼續畫畫喔。」
約翰笑了笑,朝彼得點點頭。除非自身也是畫家,不然無法瞭解平衡各種複雜情況所需要的細膩心思,這種細膩心思可以阻擋現實,讓畫家留在他畫作的最深層中心,若是沒有了它,他知道自己就只能苟存於藝術的邊緣上,只是個鄉間畫工,發揮有限,吸引的人也有限。
1658倒牛奶女子
他讓「倒牛奶的女子」的寧靜流入他心中。她那間陋室的玻璃窗破了一片,牆面也凹痕斑斑。她倒牛奶動作的莊嚴凜然如此逼真,他幾乎都能聽倒牛奶倒進棕色陶鍋裡的聲音。而他正確地表現出她的袖摺,不只是像其他畫家那樣用不同的色調,更是以不同厚度的顏料塗敷。他發現這種方式的那一天,就知道他將會永遠改變他繪服裝的方式。當時的幾天前他才剛有一個孩子出世,而他正因為這項神奇的發現而興奮若狂,卻又因為這種神奇和新生命出世的神奇差異太大了,以致無法和卡特琳娜分享。單單那個發現就應該足以說服他繼續畫下去,但實則不然。此刻他身陷在兩幅畫作之間的憂鬱當中,又渴盼下一幅畫的題材浮現在他面前。他終於承認:那個發現不足以說服他繼續畫下去。
他在路上遇到了自己的二女兒瑪達蓮娜。她一頭淺棕色頭髮沒有編成辮子,垂散下來 —— 她沒有戴帽子就離開家了 —— 在微風中,光線從飛揚的頭髮後面照過來,使她看起來像是虛幻人物。她那種充滿熱切和希望問他的模樣,正是她去年冬天要他帶她去滑冰時候的模樣。
他去岳母瑪麗亞辛那裡。照舊被訓了一頓。
他轉過頭去,改看屋裡的東西。房裡物品的表達力量常會使他深受感動。一個金色的水罐立在一片有紅色圖案的窄幅布上,彷彿是在祭壇上。而水罐映照出十幾種從深紅到金黃等深淺不一的色澤。他喜歡從堅實底部向上的筆直有力的線條,以及水罐把手那飽滿的線條。
「這是個很漂亮的水罐,」他說,「你還有沒有別的水罐可以暫時替用一下?我很喜歡桌布反射到金色罐身上的樣子,也許我可以畫.....」
「拿去吧。拿去吧。把桌布一起拿走。」她揮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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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他工作的速度能再更快一點就好了。快畫呀!約翰,畫吧,他告訴自己。但是如果他果真速度加快,他要如何創作出深植於沈思的畫作?繪畫是能夠讓活生生的事物停格下來,好讓人們好好瞭解他們的唯一方法。而他畫的每樣東西 —— 裝麵包的籃子、水罐、首飾盒、銅質桶子 —— 這些不全都是活生生的嗎?
一天瑪達蓮娜在客廳引起了一陣騷動,他走進去制止。她站在他面前,彷彿是被天主交到他面前的。那件藍布罩衫披在她身上,像是有巨浪翻騰的天空。這個女孩身上有種東西,是他永遠也抓不住的,那是一種他無法理解的內在生命。他對這孩子飛馳的想像力感到敬畏,敬畏她那永不滿足總想奔向某個地方的熱情、她那活躍的內在生命。且讓它暫時停下一會,把它畫下來,永恆流傳下去吧。
有可能嗎?要他頭腦清楚地去畫出他不瞭解的東西、畫出他甚至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
「坐下來。」
繪畫是試圖去瞭解那是什麼東西的唯一方法。
她的眼睛是淡淡的蔚藍色。他怎麼從來沒有注意到?這張臉不算美麗,表情則是緊張而克制住的 —— 他相信是因為他的緣故。要以誠實而非只是驕傲或僅僅父愛去畫她,不僅要畫出已知的情感,而更要進入到神秘之中 —— 這是她給他的挑戰。
開著的窗子反映出她的臉孔,在一片玻璃窗上,她臉頰的倒影閃亮著,彷彿混合了珍珠粉一般。他把窗戶再開大幾公分,然後又推回一些,最後選定了一個角度。一陣微風吹動她太陽穴旁邊鬆散的頭髮。
「如果妳坐在這裡,我就畫妳,瑪達蓮娜。」她眼睛睜大,緊緊噘起嘴,免得自己會忍不住笑著說出話來。他拿來縫衣籃,把籃子放在桌上,並想起了那親切而又樸實的來由 —— 它是卡特琳娜從一個商人的攤子上十幾個籃子裡面挑出來的。他把葛特勞妲那杯牛奶放到斜射的陽光中,那個杯子在前天和大前天都有人洗過。他把金色水罐擺放在杯子稍稍後面的地方。在光線照射下,水罐閃閃發光,反映出瑪達蓮娜袖子上的藍色。不對。他把它拿走開。這樣是很美,但是不這樣放,畫面中的真理更多。他把瑪達蓮娜弟弟一件需要縫扣子的襯衫放在她的大腿上。他調整了她的肩膀,感覺她肩膀肌肉緊繃,然後慢慢在他手中放鬆。他又擺放了她的裙子和卡特琳娜為她做的白色棉帽。她一隻手手心向上放在裙子上,纖細的手指彎曲著。完美極了。這手沒有在做任何事情。任何有意的動作全被遺忘了。因此畫中充滿了平靜。
他妻子突然衝過來,要拿走葛特勞妲的那杯牛奶。
「不,不要動它,卡特琳娜。就留在那裡的光線下。它讓那整個角落因為生命的溫柔而顯得神聖。」
在安排這些物品之際,他感到一股自己的自私心態所不該享有的無比快樂。他後退一步,把呼吸放慢,眼前所見,籠罩在和煦的蜂蜜色和金色光輝中,是女人讓家庭充滿溫暖卻一切進在不言中的一幅靜止畫面。今天的這種祥靜,他想,或許就是他對「天國」的唯一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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