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8/06

奇士勞斯基論奇士勞斯基(四)拍電影

  
《關於拍電影這件事》

只有當你描述過一件事物之後,你才能夠對它進行思考。

我不斷提醒那些跟我學劇本寫作及導演的年輕人,必須審視自己的生命。不是為了書寫或寫劇本,而是為了自己。我總是對他們說,試著回想曾經發生過哪些重要的事,使你們今天會坐在這張椅子上,跟周圍這些人在一起。發生了什麼事?是什麼把你帶領到這裡來?你必須明白這一點。那才是起點。

我也試著理解是哪些東西把我帶到自己生命的這一點上,因為如果你不作這樣真實、徹底且毫不寬貸的分析,就不可能講好一個故事。如果你不瞭解自己的生命,那麼我想你也不可能瞭解你故事中任何一個角色的生命。哲學家明白這一點,社會工作者也明白這一點,但是藝術家更應該明白這一點——尤其是那些講故事的藝術家。對那些傳述生命故事的人而言:能夠真正了解自己的生命是絕對不可或缺的。


我拍過的電影,從第一部到最近的幾部,每一部都在講一群找不到自己方向、不曉得該如何生活、不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的人——一些迫切在尋找的人們,他們企圖尋找一些最基本的答案,像是: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早晨為什麼要起床?晚上為什麼要睡覺?又何苦再起床?從這次醒來到下次醒來之間,該如何打發時間?你該怎麼過日子,才能讓自己在早晨的時候能夠心平氣和地刮鬍子或化妝?

車站(DWORZEC)裡安插一個旁觀者來目睹一切,這是後來才加上去的。我甚至記不得劇本裡是不是這樣註明過。當時我們覺得故事線略嫌薄弱,電影因為缺乏任何動機,似乎無法推展,於是就把這個男人放進去,由他去觀察一切,就好像他清處理面的每一個人似的。其實他並不認識那些人,他只是自以為自己知道而已。(p130)

一個中心思想在紀錄片中佔的地位可能性很多,但對劇情片來說,它永遠都是最先形成的東西。我的電影總是先有一個想法,然後才慢慢琢磨出以這個想法為基礎的敘事內容。也就是先有一段簡單的陳述或宣言,然後我才慢慢的為它摸索出一個表達形式。

紀錄片的推展主要需藉助作者的想法;戲劇的推展則需要藉助動作。我想我的電影一直有一個傾向:推展他們的動力總是想法多於動作。或許這正是他們最大的缺點。無論你做任何事,都應該有一貫性。而我卻從來不擅長描寫動作。在我的研習會裡,我們經常會去分析一部電影保留其原有概念的程度。為什麼想拍一部電影?你總是會有一個最早的感覺,然後經過一、兩年或五年的時間,最後的成品才會出現。這個成品只忠於最早的那個想法,和後來發生的種種事件並沒有什麼關連。

每部電影都是一個陷阱,你一方面想表達某個觀點,另一方面又想拍出一些不太一樣的事件。

我是那種很捨得與整段題材告別的導演。扔掉好的、美的戲,或是花大錢、難度高的戲不會令我感到遺憾,只要他們對電影來說是多餘的,我便會無情地把他們扔掉——甚至還能得到某種快感!拍的越好的部分越容易下手,因為我知道他們被放棄的原因,不是因為品質不好,只因為他們不是必要的。

一旦我看清楚那是不必要的,我就真的能夠毫無難色地把它剪掉。這是年輕導演的另一個問題,他們太難割捨自己的題材。每樣東西都必須派上用場。我做的每件事情都很美,他們想。事實上,大部分卻都毫無用處。我們全犯過這類錯誤。最困難的部分就是認清什麼才是不必要的。

我不喜歡「成功」這個字眼,也總會強烈地否認自己已經成功了,因為我根本不懂這兩個字的意義。對我來說,成功意味著達到我真正想要的,那才是成功,而我真正想要的東西或許永遠遙不可及,所以我從不透過這個字眼去看事情。

我不拍隱喻。隱喻是給人讀的。它是個好東西。我總是想攪動人們的心情,讓他們想去做某件事,無論是把他們拉近故事中,或是給予他們分析這個故事的靈感。重要的是,我能夠迫使他們去做某事,或是以特別的方式感動他們。這就是我一切作為的目的:讓人們去經驗某些事物,無論是用理智或感情去經驗,都無所謂。你拍電影是為了給人們一些東西,將他們帶往另一個地方,無論那個世界是屬於直覺抑或知性的世界,都是好的。

拍電影應該為著別的理由:想說些什麼;想講一個故事;想呈現某人的命運。但是你不能只為了想拍片而拍片。

我拍電影的才華有限。我必須窮極一生去攀爬,而且永遠無法抵達,我完全清楚這一點,我只是不斷地往前走。如果別人不想或不能瞭解這是一個永恆的過程,他或她當然會不停地說我目前所做的每件事都和過去作的不一樣,比較好,或比較壞。但對我而言,無所謂好壞之分,全是同一樣東西,只不過往前踏了一步而已。根據我自己的價值標準來判斷,這小小的每一步都讓我更接近我那永遠都達不到的目標。這個目標是要捕捉存在於我們內心的東西。

我最喜歡的觀眾是那些說電影在講他們自己,或對他們產生特殊意義,以及改變他們的人。

* * * * * * * * * * * *

在巴黎城外,有一位十五歲的小女孩走到我面前,告訴我她才看過《雙面薇若妮卡》,她看過一遍,兩遍,三遍,而她只想說一件事;她現在瞭解真的有靈魂這個東西。以前她不知道,但是現在她曉得靈魂確實存在。這個插曲很美,為了那個女孩拍《雙面薇若妮卡》是值得的。工作一年,犧牲那麼多金錢、精力、時間、耐心、虐待自己,戕害自己,做上千種決定,只為了讓一位巴黎少女領悟靈魂真的存在,就值得了!這些人才是最好的觀眾。這種人不多,但或許還有一些吧!

沒有留言: